二月底,一個安靜的週六上午。
冬天尚未遠離,校園裡吹著冰涼的寒風。學期才剛開始,北一女的操場上,卻已經有了一群轉著木槍的綠衫同學們,在學姊監督指揮下,辛勤地練習著。
制服鮮綠整齊,神情認真嚴肅,揮汗如雨又一絲不苟,這是剛剛經過寒訓鍛鍊,尚未出師的高一儀隊隊員。
操場彼端,則有另一群人。
制服顏色比較淡,胸口繡著兩條槓;戴著白手套,手中握著久歷風霜的黑槍。人數雖少,技巧卻熟練精湛。她們是即將代表學校出隊,前進總統府的高二儀隊小隊隊員。離出隊還有十天,練習卻已將近完成。鄭教練站在小隊前,認真檢視著「一條龍」。
書包散落牆角、操場上有人打網球;圖書館前樂旗隊們忙於省賽,留校用功的同學則偶爾探出頭來,看看正在忙碌的大家。這是一副熟悉的畫面,多年傳承,假日的北一女總是如此熱鬧,永遠都有樂儀旗隊的身影。
只是,這次,少了一個人。
打從成軍開始,帶領北一女儀隊度過將近半世紀,從英挺帥氣一路變成慈祥和藹的楊先鐸教練,卻在農曆年前悄然離開人世了。
說是悄然,實則哀榮。楊教練一手打造聞名海內外的北一女中儀隊,也在全國各地訓練出數支風貌不同、別具特色的儀隊隊伍。告別式上國旗覆棺、三軍儀隊執禮、北一女儀隊身著白衫持槍禮敬,乃至數百人的送別隊伍,在在彰顯著他這一生對儀隊教育與文化傳承做出的卓著貢獻,與歷屆學生對他的景仰崇敬之情。

然而,大家長離開之後,長期受他照顧呵護的北一女儀隊,以及其他正在建立傳統、先後成軍的各校儀隊,卻又將何去何從呢?半世紀的傳承,又會在此中斷消失,走入歷史嗎?
或許不會。
楊教練留下的不只是輝煌的紀錄,也不只是歷屆隊員心目中高大而堅毅的身影。人雖逝去,他卻留下了一份傳統、一個傳人,還有一個理想。
對楊教練來說,四十幾屆的光榮歷史,從民國五十九年大阪萬國博覽會開始,直至近年的英國愛丁堡軍樂節演出,都只是儀隊訓練的「成果」而已。北一女儀隊揚名海內外固然可喜,把這份屬於儀隊的精神傳承下去,卻是他心目中最重要的使命。
「正統」的儀隊訓練,一向是楊教練堅持的重點。儘管訓練的是高中女生,就表演形式來說與三軍儀隊或有不同,然而對於「儀態」「禮儀」的要求卻無二致。正如北一女儀隊隊訓,「紀律、榮譽、責任」,這是身為儀隊的核心價值,不在槍法精熟或隊形絢麗,「儀隊要有儀隊的精神,」一直跟在楊教練身邊,目前一肩扛下北一女儀隊教練重責大任的鄭顆澧教練說:「這是楊教練最重視的地方。」
「北一女儀隊之所以特別,就是因為學生的特質,」鄭教練笑道:「楊教練曾說,在他訓練過的隊伍中,北一女學生並不是學得最快的。常常一套槍法要教好幾遍,練習起來也比較慢上手。但是,這群可愛的女孩子們,只要教過就會一直練一直練,吃苦耐勞的恆心毅力誰也比不上。一次次訓練下來,慢慢地,她們就會把學到的東西變成自己的了。」
「這個過程需要多久?」
「不一定,幾次練習總是要的。」
「一開始必須強迫同學們堅持下去嗎?」
「強迫?」鄭教練搖搖頭:「不用不用,儀隊的孩子們都很講究榮譽感。這是儀隊的特質,同學們會要求自己,反覆練習到完美為止,沒有人需要強迫她們。」
「這種特質是怎麼造就成的?」
「這是儀隊的傳統,多年來每一屆都是如此。」鄭教練解釋:「當然,每個孩子的資質不同,個性也不一樣,或多或少會有態度上的差距。但是只要進入儀隊,在儀隊的團隊精神影響下,這種榮譽感就會自動產生在她們身上,並不需要教練的耳提面命,或者嚴格要求。」
「所以教練並不會對大家很兇?」
「不會,這是一種身教。」鄭教練表示:「拿楊教練說吧,別看他一把年紀了,站在隊伍面前總是抬頭挺胸的,從不遲到早退,也會跟同學一齊頂著大太陽練習。即使下雨,他也從來不打傘,同學怎麼辛苦他就怎麼辛苦,這樣的身教才能讓隊員們受到感染,並不是靠外在的督促或管理來強迫大家。」
「當教練這麼辛苦啊?」
「要有『樣子』,」鄭教練理所當然地說:「這是楊教練總放在嘴上的話。儀隊人要有精神,這比槍法重要得多。槍法練好只是個禮兵,要成為楊教練心目中的『儀隊人』,內在的訓練還更重要。」
「這要怎麼訓練?」
「嗯,這是一種精神,只能在過程裡傳達給同學,並沒有什麼特定的『課程』。」鄭教練想了半晌:「楊教練認為『儀隊可以訓練做人做事』,責任、榮譽與紀律的訓練可以用一輩子。就拿出隊來說好了,雖然每次時間都很趕,但是我們一向都會在出隊前兩個禮拜完成所有練習,剩下的時間只是一直重複,從來沒有拖到最後一天的狀況。這就是責任感,從教練到同學大家都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事,並不需要特別宣導。」
「所以是把工作做好?」
「的確,」鄭教練看著操場上反覆練習的同學:「教練的責任其實就是傳承這種精神。這叫以身作則,頂多是講講故事而已。」
「故事?」
「是啊,」鄭教練笑了起來:「楊教練平常不大跟同學聊天,遇到想表達什麼,就會談起以往的『故事』。什麼妳們學姊怎麼吃苦耐勞啊,當年大家怎麼自我要求啊這種的。同學們很愛聽,聽著聽著也就受到感染,模仿著以往的學姊們了。」
「那今天楊教練離開了,這種教育方式還能繼續下去嗎?」
鄭教練想了半晌,肯定地點了點頭。
「每個團隊都有它的風氣,楊教練建立了典範,我們要做的是把這種典範傳承下去。槍法可以靠學姊教,但是團隊的文化就要教練維繫。要是中斷了,那就再也回不來了。」
「那麼隊形呢?」
「隊形啊,這要看每屆的人數來設計。」鄭教練搖搖頭:「前兩年儀隊人數減少,隊形就必須相應調整,每一屆都要特別設計。」
「沒有『公式』嗎?」
「基本隊形當然有,如何運用、調整卻要靠經驗。比方說社團聯展、校慶音樂會好了,小隊出隊當然跟大隊不同,算是『精華版』,光是場地不同就有不同的設計。大隊也是,每個場地都有限制,小巨蛋的縱深就不能跟中正紀念堂比,這都要針對實際情況作調整。其他還有像表演時間限制之類的,幾乎是每一場表演都要重新設計。」
「那妳自己是怎麼『學習』的?」
「這個嘛,」鄭教練微笑著說:「老實說,我跟楊教練學習的過程比較像是個傳統學徒。一開始被他『交辦』工作,之後慢慢體會,也沒有教科書可以看。」
「交辦什麼工作?」
「什麼都有,大到商量圖要怎麼修,小到提醒他下次要跟大家加強訓練什麼地方,甚至他要跑外縣市訓練其他學校隊伍,我幫他買高鐵票什麼的。」
「這麼雜啊?」
「雜有雜的好處,」鄭教練認真地說:「我在他身邊跟了幾年,不但聽了很多他的想法,也從旁觀察到了他自己怎麼處理事情,還有面對問題時候的態度。」說著忍不住微笑起來:「楊教練畢竟上了年紀,偶爾有事情想唸大家幾句,一到練習時間,看到隊長時就全都忘了,心裡只記得正事,等到回去後才想起來,結果就通通都唸了我啦。」
「那還真認真。」
「的確,身為教練,他帶起隊伍來很拚命,這就是身教,大家都是這樣受到他感染的。」
「妳也是吧?」
「我想我感染得最深。」鄭教練哈哈一笑:「他常常跟我碎碎唸一堆,有時候我也會因為同學的表現捱罵。不過這都是個過程,2006年到今天我幾乎天天跟他碰面,沒見到面的時候也都有打電話,平常在高鐵上,他也會跟我聊很多事情,這些對話對我來說都是很珍貴的。」
「都跟儀隊有關嗎?」
「是。他不大講自己的事,只要聊天,聊的都是儀隊。」
「儀隊有這麼多事情可聊啊?」
「有啊,練習情況、當屆隊員的進度、他的擔憂,他的期望等等,什麼都有。」鄭教練一笑:「當然,有些時候他也在打我的分數。」
「打分數?」
「是啊,看看我的反應跟想法。」鄭教練說:「他是很嚴格的,一開始我很外行,他花了很長的時間觀察我的『進度』。幾乎是隨時隨地都在打分數。」
「咦?妳不也是北一女儀隊出身的嗎?」
「是,不過這是兩回事。」鄭教練解釋:「作為隊員,我只要認真練習就好了,教練卻沒有這麼好當。楊教練一向都認為『會做並不一定會教』,在我之前他也訓練過幾個接班人,不過都不是那麼滿意。」
「他的評判標準是什麼?」
「這很難解釋。要會教,也要能夠傳承儀隊精神。另一方面卻又要求能夠變通、有創見,總而言之觀念要接近。」
「怎麼樣才算『會教』?」
「要能讓同學聽得懂。儀隊出身的人都很有毅力,示範起來也很確實,卻不一定擁有很好的表達能力。楊教練自己一把年紀,當然沒辦法親自示範槍法,但是同學們還是學會啦。我幫他教三重商工的男生也是這樣,我是女生,男生的動作我只能用講的,但是他們就能學會,所以說會教很重要,光自己能做,動作很厲害並不夠。」
「但是妳可以示範?」
「我還年輕嘛。」鄭教練笑道。
「那麼所謂的『變通』『有創見』呢?」
「主要在隊形上。剛剛說過每屆人數、場地都不一樣,因此不能墨守成規。」鄭教練說:「這一點我跟楊教練很有默契,一開始我們就能互相討論隊形變化,有時候他決定了一個走法,我提出修正,他也都從善如流地採納了。」
「這很難嗎?」
「不容易,而且沒有一定的規矩可以遵循,默契成分還大一點。」
「所以也可以說,今天楊教練走了,妳還是可以讓隊形『有他的味道』?」
「這是啦,」鄭教練露出了不好意思的微笑,又說:「其實每個團隊都有不同的味道。拿北一女來說好了,一女中的學生比較嚴肅,素質整齊,刻苦精神是我看過最好的。因此只要她們學會了一套槍法,那就不需要一再補強;同學的記心、責任感都好,隊形再怎麼調整都難不倒她們,一講就記得,也不需要重複再重複。所以了,幫她們設計隊形也需要配合她們的程度,看起來就會比較威風凜凜。」
「其他學校呢?」
「不一樣啊,像是北市商好了,她們比較『快樂』,所以很容易吸收各種新元素,表演起來很活潑,甚至可以納入國標舞的動作。設計起來當然跟北一女不同嘍。」
「問題是,妳帶這麼多支隊伍,會不會發生表演起來重複感很高的問題?」
「不會,」她肯定地說:「就是因為校風不同,每支隊伍的差異性也很大。北一女精確嚴謹、要求完美;士商生動活潑、變化靈巧;三民有人情味、不受傳統拘束;三重認真努力,又是男女混合隊伍,可以變化的內容比純女生隊伍更多。另一所忠信高中,更因為他們成立得晚,楊教練的理想是把他們訓練成新竹地區的第一流儀隊,跟那些已經有既定傳統的隊伍大不相同。」
「所以即使妳帶了這麼多所學校,他們也都會有自己的特色?」
「是的。」
「楊教練怎麼看妳的成績?」
「他很……放心。」鄭教練客氣地避開了「滿意」的字眼,緩緩地說:「這是有個過程的。或許我自己是儀隊出身的,也會教,可是他還是花了很多時間來培養我。一開始我被他找去三民,當時算是奠定基礎,雖然都是正式教練,不過我在那裡比較像是個學姊。同學叫他爺爺,叫我學姊,我在那段時間裡學了很多。後來到了2003年,他把我找去三重商工帶那邊的儀隊,剛去的時候那邊很恐怖,幾乎都沒人了,結果到了第二年人材逐漸回流,到了前年已經是台北縣第一名的隊伍。」
「這麼強啊?」
「是啊,」鄭教練開心地說:「有這種成績,我才算是被楊教練『認可』了,讓我來北一女當教練。我是北一女儀隊出來的,能回學校當然很高興,這也是我的榮譽。哪知道剛回來就遇上愛丁堡,那次楊教練沒去,我自己帶儀隊去,當時也是很緊張,回來之後還被楊教練好好鼓勵了一番。」
「哇,他沒去啊?」
「是啊。」
「那他還真放心。」
「這是因為已經配合很久了,他知道我做得到,」鄭教練說:「當然,這也是一種考試。」
「妳及格了。」
「哈,及格就忙了。」鄭教練笑道:「2006年八月去愛丁堡,九月我就接了士商。講到士商也有一段小故事,楊教練以前帶過士商,因緣際會我有機會過去,他特別希望我能夠『維持住士商的特色』。士商的風格跟北一女很不一樣,這個要求,也代表了楊教練對我的信任。當然,之後又有忠信高中,楊教練期望他們是新竹地區的北一女,這個擔子更是不輕,畢竟北一女的傳統不是一天打造成的。」
「妳會累嗎?」
「累當然會累,可是這是責任,也是榮譽。」
「所以說,這一連串的過程,都是他刻意給妳的訓練?」
「嗯,也不能說刻意啦,因緣際會吧。」鄭教練說:「不過,這個過程讓我今天的接班也穩定得多。楊教練的工作不好接啊,他畢竟有那麼多年經驗,之前也受過軍中儀隊的洗禮。陪在他身邊,聽他慢慢說、慢慢整理是很有幫助的,畢竟他平常不會跟隊員說這些事,有些擔憂或理想,也不會跟各校儀隊講。」
「擔憂或理想?」
「他擔心儀隊沒落了。」
「北一女嗎?」
「喔,這倒不是。」鄭教練忙道:「北一女儀隊很有規模,雖然前幾年人數減少,但是這兩年校方跟學姊們都很努力幫忙,人數方面穩定了下來。再說北一女的傳統很紮實,也不會隨便『沒落』……」
「還有妳看著。」
「這是一小部份,」她客氣地說:「畢竟楊教練曾經說過,他總有一天要退休的,也放心把北一女儀隊交給我。他所擔心的是正統儀隊精神的沒落,倒不是針對哪間學校。」
「所謂的正統儀隊,指的是什麼呢?」
「有責任感、榮譽感,有紀律的儀隊。」
「就像北一女?」
「其實其他幾所學校也是,」鄭教練說:「表演風格或元素都是其次,有儀隊精神的,講究儀態、禮儀的,才是『儀』隊嘛。」
「所以擔心這樣的『正統』式微了?」
「畢竟這幾年國內儀隊環境在變,而且有這種堅持的教練也不好找了。楊教練認為儀隊不該只是個花俏的表演,這種堅持,才是過去造就北一女儀隊輝煌傳統的主要原因。」
「所以妳會一直堅持下去的。」
「也要傳出去,就像楊教練都一把年紀了,還是南北奔波,就是希望在台灣培養出更多的正統團隊。」
「那妳一個人忙得過來嗎?」
「忙不過來也要忙,」鄭教練嚴肅了起來:「這是楊教練交給我的任務,看看他自己,一直帶隊帶到寒假結束,年還沒過人就走了。這是他的有始有終,也是我們必須接下來替他完成的任務。」
「這個任務,就是讓正統儀隊的精神,在台灣各地開花結果吧?」
「是的,這就是他的理想。」
談到此處,採訪突然被打斷了。幾個身材修長,滿臉笑容的高一隊員忽然走到鄭教練身邊。帶著青春稚嫩的微笑,某位隊員羞澀地說:
「教練,我們可不可以麻煩妳一件事?」
鄭教練一怔,點了點頭:
「什麼事啊?」
「我們想請教練示範一下『怎麼走路』給我們看。」
「喔,好啊。」
鄭教練笑了,幾句話結束訪問,起身走到她們中央。
眾人圍了上來,即使練習時間已然結束,她們卻都沒有離開,帶著期待,望著親切的教練,示範起「怎麼走路」。
「先講立定吧。妳們要記得,聽到『立定』的時候可不是馬上停喔。當妳們一聽到……」
就這麼地,鄭教練又開始教了。教著新的一屆,傳承著四十幾屆以來的傳統。一個多禮拜後小隊即將出隊總統府,之後高一成軍,高二觀摩賽……循著歷屆學姊步伐,青澀的小高一終將成長,再度締造耀眼佳績,加入輝煌傳統,週而復始地延續著「正統」儀隊香火,綿延流長。
因此,留下了傳統、傳人與理想的「楊爺爺」,也將永遠陪著大家,留在這座歷經百年的操場上,不再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