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正在倒流。
二十幾年前，我念高中，有幸在民主改革的關鍵時刻中，坐在民主改革的關鍵位置，看著一次又一次的抗爭。
那是一個什麼都在衝突的年代：課本裡教我們三民主義統一中國、街上有人高喊台獨建國；爸爸拿著公事包全球跑創造台灣奇蹟、路上有人高喊無殼蝸牛的住宅正義；教室裡教官對我們保證沒人強迫我們參加國民黨，窗外卻傳來我們要爭取言論自由的抗議聲。
於是，在衝突中，威權倒下。什麼都開放了、台獨從異議變成議題了、萬年國大消失了、言論自由了。之後憲法修了、國大廢了、總統直選了、政黨輪替了、三通開放了。記憶中的台灣，變成了另一個模樣。
我曾經是無役不與的。
從高中起，我們總在辯論。民主是什麼、怎麼爭取，爭取到了又該做什麼。自由是什麼、怎麼爭取，爭取到了又該做什麼。天下自是己任，我們已經長大，熱血的自己不用等未來，我們已經是國家的主人翁。
我們辯論、討論、集會、開讀書會；我們與朋友爭得面紅耳赤，我們與長輩大聲嗆聲，我們挑戰師長權威，我們似懂不懂地研讀了一堆典籍，試圖證明自己也懂，自己也可以獨立思考。
於是，經過濟南路的，我偷偷參加；經過介壽路的，我拉馬子參加；佔據中正紀念堂的，我跟一堆麻吉溜去參加。
坐在中正紀念堂裡，我靜靜聽著鄭文燦慷慨激昂的演講；站在介壽路上，我親眼見到詹益樺燒成一團火球，目瞪口呆地震撼中，疑問著「如果自焚了，那你爭取到的言論自由，又能怎麼表達呢？」
就這樣地，二十幾年過去了。
當年的話題，已經沒人在談了。言論自由？PTT或FB，大家講話都不用負責的。台獨建國？阿扁還沒出來，等他出來再匯回建國基金，有錢才好辦事。萬年國會？沒過多久又要選啦，大家都懶得投票，反正來去都是那一掛人。政黨輪替？從一黨獨大變成藍綠惡鬥，偶爾會出個李敖，其他就只剩「出頭天」與「準備好」的虛幻台詞對戰。
然而，問題依舊在，毫無解決。
當年的無殼蝸牛，今天的房價。
當年的「廢止所有核能電廠興建計畫案」，今天的反核四運動。
當年的農民大遊行，今天的全球化、老農津貼、農會改革、農田水利會改革。
什麼都沒變，只是換了個形式。當年的既得利益者換成了一批新的面孔，隨著他們不再抗議，社會上出現一批新的抗議者。舊勢力並未消逝，只是隱藏起來；學運世代當家主政，結果不是弊案纏身就是黯然離開。
而我們的社會，卻已撕裂。理性對話消失了、國家認同消失了、經濟奇蹟消失了。政府依然威權，卻不再關切國計民生，比原來還糟，糟得讓大家懷念小蔣。
於是，我問自己，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這麼多年來，我都一直在問自己。作為一個每天看報，卻不看電視的人，我自問是冷靜的。我默默地觀察了二十幾年，只得到一個簡單的結論。
那就是，我們的奮鬥，只在爭取「議題」，而不在解決「問題」。
隨便講吧，這次服貿的「議題」是什麼？有人說贊成或反對服貿本身，有人說是程序正義。然而，我看到的卻是我們對中國的焦慮。沒人不知道中國想統一我們，他們用經濟侵略我們，打不了台灣就買下台灣，這誰都知道。我們面對他們這種洶湧的攻勢，要嘛只能鎖國、要嘛只能投降，無計可施，因此焦慮。服貿什麼的，根本只是借題發揮而已。今天就算程序很正義、談判很順利，一切都順著我們的意思走，依然無法改變這種態勢。
所以，我們焦慮。我們沒辦法對抗這種糖衣攻勢，又不想統一，怎麼辦？啊，有人黑箱作業，來來來，咱們跟水母翻臉，攻進立法院，要他給個交待。
然後呢？
假設學生都贏了，馬英九認輸了，逐條重審，按照「所謂的」程序來，就有什麼改變嗎？
最後依然會簽。這些程序，只是「口號式」的程序罷了。為什麼這麼說，因為這不是「決定要不要跟大陸簽ECFA、參加區域經濟整合」的政策制定程序。這些決策是早就制定好的，是不問過我們的，是馬英九的歷史定位，是缺乏社會共識與討論的。我們無法抗議，無法參與決策，無法表達意見，今天無論學生輸贏，到頭來結果都不會有什麼改變。
各位好朋友，這才是黑箱呀。
因此，我們好苦悶，只能拿「ECFA裡的服貿裡的通過程序」來發洩。跟洪仲丘的案件一樣，1985聯盟算什麼東西，大家捫心自問，要不是經濟這麼爛、施政這麼鴨霸，一個爛兵關我們屁事，哪搞得出這麼大的遊行？我們是在借題發揮，找政府算總帳呀。
所以啦，你沒跟他吵經濟，他就把軍法放到一般法庭審一審，這個緩刑、那個八個月，「這不是你們要的嗎」，政府搪塞你們，你們就沒力了。
服貿也是，我們要爭取的是什麼？應該是台灣該往何處去，不讓馬英九一言堂吧？結果呢，變成程序正義啦。說句難聽的，以非正義之程序爭取程序正義，簡直就是笑話。即使北市府後來就地合法，那也是「後來」，衝進立法院的時候，是違法的。
你當然可以說，那是公民不合作、那是抗爭。這些我都同意。但是，我所反對的，是所抗爭的「目標」。
這樣的抗爭，結果就是跟二十幾年來所有事情一樣，當權者要嘛堅持、要嘛讓步。堅持就給你打臉，讓步就給你糖衣。服貿照簽，賣台照賣，一樣不跟你商量。我們贏得戰役，輸了戰爭，最後變成中國一省。
這兩天，許多我珍視的好朋友都在罵我，「打嘴砲」「冷漠」「可悲」。我寫這個，只是想跟你們說，我跟多年來你認識的我一樣熱血，只是我不再被利用了。我不要再變成帶頭衝上前去，結果被騙得團團轉，還以為自己贏了的那個人。
我要經濟好，拿不出辦法的人說什麼我都不聽。我要參與決策，給我個屁程序我不稀罕。我想維持我的生活態度，不讓我講話的，媽的，我不像鄭南榕或詹益樺會燒死自己，我他媽燒死你。
那麼，你會問我，我要怎麼做？
告訴你，我一直在做。
我關心農民，因此我賣台灣咖啡。我關心經濟，所以我努力辦個中小企業。我遵守法律，因此當年我有的是機會撈錢，卻當了天下最笨的上市公司老闆，不肯亂動我的財務報表。我尊重程序正義，所以我反對你們在申請集會遊行前衝進立法院。
我愛國，所以我恨你們亂搞國旗。我會因為奧運升中華台北旗掉眼淚，你們會嗎？
朋友們，不是不支持你們所支持的，就是你們的敵人。不是表示公民運動需要公民素質支撐，就是批評你們沒「素質」。這個社會太理盲了，這些都是最簡單的邏輯，你們作為我的朋友，若P則Q的程度一定有，不需要我囉嗦。我只擔心你們又跑進這種淺層議題，還贏了，結果再次被麻醉，忘了我們眼前最大的問題是什麼。
更慘的是，你們這些熱血又乾淨的人，這些多年來被我珍惜的「好人」，如果最後又發現自己被出賣，結果心灰意冷了。那這個社會還有什麼救？
所以，我批評你、也批評他們。我的意見只有一個：你們在幹的事情，沒用，解決不了真的問題。
好啊，那你就會生氣了，質問我：「你說得神聖，那你的辦法是什麼？」
我的辦法跟你的辦法是一樣的。去抗議。
那有什麼不同？
沒有不同，但你要抗議對的事。有本事搞那麼大的遊行，吵洪仲丘幹嘛，來連署決定是否要參加區域整合公投啊。討厭馬政府？來連署罷免啊。罷免門檻過高？連署修憲啊。大家都沒發現嗎？就是因為我們當年被「騙」，以為自己成功了，因此才會讓李登輝修出這麼一個憲法，我們選的是有任期的皇帝而不是總統，你抗議這些細枝末節的事情有屁用？皇上聖旨，容你發表意見嗎？
當年我們爭取言論自由，以為成功，其實爭取到的是「狗吠火車的自由」。
當年我們爭取民主，以為成功，其實爭取到的是「決定誰來威權我們的民主」。
各位，我們不能讓那些「隨抗爭而居」的議題尋找份子幫我們決定議題啊。你們想想，這段時間的抗議都是誰帶頭的？這些打著「公民XX」旗號的人真的對每件事情都這麼熱情嗎？前段時間我去參加一個協會，發現裡頭就是這掛人，他們靠抗議吃飯，抗議是一門生意。朋友們，你們很高貴，可是你們的熱情，在不知不覺中，已經被他們導引在一些屁議題上了。我說屁議題而不是假議題，因為這些的確是真的議題，只是見樹不見林，並不能解決問題。
洪仲丘的議題是屁，跟人權一點關係沒有，其實是在軍事與司法改革。軍事改革的議題也是屁，因為我們的軍隊久訓不戰，又缺乏對真正的敵人的確實戰略。司法改革的議題也是屁，因為我們冷漠，因為我們根本沒有人權觀念，你沒走進法院之前，其實根本不在乎那裡頭有多麼不通人性。
所以，與其討論洪仲丘的「議題」，不如討論兩岸議題或人權教育。搞兩岸未來公投，上街頭示威教改，你有興趣嗎？
核四的議題是屁，問題在經濟。大家有錢付電費誰想搞個核子彈在身邊？所以來討論經濟吧，結果還是「台灣往何處去」的問題，對不對？
照這個邏輯，服貿議題當然也是屁。因為，黑箱服貿來自簽訂服貿、服貿來自ECFA、ECFA來自馬英九的政策。而馬英九的政策，來自……呃，馬英九。我們該抗議的、該爭取的，不是參與政策形成嗎？程序是否「正義」見仁見智，公民參政，卻是共識。
親愛的朋友，你們可不是那些被一車車載上來抗議領便當的人呀，別學著人家敵我分明，不知道捍衛反對者的發言權呢。我說了一堆，只是想跟你們說，我可以不贊成你們在幹的事情，卻不因此代表，我比你們更不愛國、更不愛這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