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過了，發文聊一聊應該就不是湊熱鬧啦。
「外抗強權、內除國賊」的口號響了一個世紀，中國也在「往何處去」的摸索中實驗了一百年。從一個事後論的角度來看，其實這個運動從狹義的角度來看是失敗的。
德先生賽先生，這兩位外國人在當時的中國十分水土不服。百年前的中國根本沒有伺候這兩位洋鬼子的五星級飯店，硬要他們留下來的結果，就是一個又一個失敗的實驗，花了許許多多的人命與時間，得到了今天這種四不像的結果。
很多人提到五四，不是一副文青貌，就是滿嘴中國人扶不起。這兩種看法都很可笑。要是我們活在一百年前，那倒是沒關係，因為我們身在其中看不出來。但今天都嘛2019了，談到五四還在那邊先賢先哲或者長吁短嘆，就真的白浪費這一個世紀啦。
中國是個超大型的農業社會，因為治水的需求建立起龐大的帝國與技術官僚系統。這個政治系統是服務農民存在的，換言之從兩千年前開始就不是個外向性的政權。以農業帝國的立國基礎出發，城邦或近代城市型態的經濟是格格不入的，這也是王安石之所以失敗，鄭和為什麼曇花一現的理由。
這樣的帝國，需要的是一套倫理制度，讓這些農民用農地為基準單位建立生產力，換言之就是我們傳統的三綱五常，以便維繫以家族為供給者、農地為資本的經濟體系，既不需要識字也不需要基礎科學能力的培養，反而是經驗、人倫與生動的忠孝節義傳統，加上賞善罰惡的宗教，才是讓帝國經濟能夠被運作的「軟體」。政治人物在這樣的體系中，無論皇帝自己怎麼想，都必須是倫理的制高點，天之子，是體系的維持者，卻不是提供服務的機構。
所以，兩千年裡，為了商業交換需求產生的信用與法治制度，絕對不會無緣無故地被建立起來。所有看起來有點現代經濟模樣的發明，從飛錢到銀號，都是必要之惡，都是單一事件。
另外，中國的文藝從不需要「復興」，也沒有十字軍的東西交流產生的特殊經濟交換重鎮（威尼斯等），對外沒有市場或擴張的需求。從某種角度來看，中國甚至根本不是民族國家，而是廣大的農戶的集合，這是我們的生活方式，中國就是這種生活方式的組織型態，所有的發展都是以土地為中心，所以才會變成「中」國，近悅遠來，我們不會跑出去，認同此一生活方式的就會被同化，所以會有這麼多民族。
有了以上的認知，再來看五四時候的中國，就合理了。
從我的角度來看，五四並不是起點，洋務運動才是。從1861年開始的同治維新是中國面對西歐在1830年代開始的第一次工業革命所產生的反應。小時候讀歷史，什麼不平等條約喪權辱國都是從清朝角度的史觀，後來發現工業革命竟然只早於洋務運動三十年，這個發現讓我大大震驚。
然而，工業革命是成果，不是起點，文藝復興才是起點。洋務運動並沒有看到問題所在，認為只是船堅砲利的科技差距，並不瞭解工業革命是在金融革命後，歐洲資本家興起，因此必須以機械化改進生產技術，以處理大量供應的需求產生的變革。船堅砲利都只是表象，這些「船」和「砲」，都是資本主義的工具。
所以洋務運動註定失敗，妄想「師夷長技以制夷」，就是拿著資本家的武器抗拒資本主義，這是根本的矛盾。
之後更有趣了，1870開始第二次工業革命，1868年明治天皇發表「五條御誓文」開始的明治維新加入了這場革命，然後就是1895年的甲午戰爭。中國的洋務運動，一樣是以落後第二次工業革命將近三十年的差距宣告失敗。
從1861到1895，賽先生已經來了，但是只是個軍火商、電信公司跟補習班主任。之後有識之士發現原來一個不夠，所以請了德先生，1912建立了民國。
但是，這兩位先生面對的，並不是一個要談生意、要募資、要建立金融與信用機構、要建立產業鏈、要制定勞動契約、要建立內需或外銷市場的生意人。他們面對的是一個手下有幾億農民，有幾千年深厚的倫理道德卻沒有任何法律與契約觀念的大地主。
然後這個地主，要這兩位先生幫忙把他的公司建立起來。但是這個公司，既沒有目標也沒有手段。它不要賺錢，要的是員工吃飽，別人不來他們家搶東西，最好也別逼著它做生意。
什麼軍閥割據、日寇圖我之類的事，其實都不是重點。我舉個例子大家一聽就懂。五四運動發生在1919年，中國共產黨成立在1921年，但是作為現代國家，保障商業活動最基本的大法「民法」，卻晚在1928年才成立「民法起草委員會」。整整晚了五四將近十年。
所以，中國面臨的，是要四萬萬同胞從土地中抬起頭來，看看世界在幹嘛，然後（不得不）加入大家，從根本改變心態，從農民變成商人。其他的一切，都是手段。
所以，從1861年洋務運動開始走錯的路，在1919五四時還是沒有看到癥結所在。打倒孔家店，推翻吃人的禮教，口號很激動人心，但是為的是什麼？當時的人希望的是進步，是救國，是文青也似的新潮思維，卻沒有人看到是為了把農民改造成商人。
新文化運動、文學改良芻議、白話文運動，廢除漢字改拼音……這些文化的激烈改革，為的都是教育普及。但是沒有人想過，如果不是為了讓農民變商人，那些農民幹嘛識字受教育，為什麼要提升基礎教育水準？
所以我說，五四在「狹義上」是失敗的。或許有很多成果，但這些成果都是零碎的，見樹不見林的。為什麼說是「見樹不見林」呢，因為真正的問題是土地與生產方式，五四建立的都是城市文化，基本上跟廣大的農村是脫節的，那些這個主義那個運動的，都是憑空建立一群不接地氣的城市文化。
這些學者個個都是菁英中的菁英，若是真的看到問題所在，那就不會提出這麼多短期策略，而是要從真正改革四萬萬同胞的認知，把他們從土地上拉出來開始。
從我的角度來看，國民黨的黃金十年就是這種憑空誕生的城市文化的箇中代表：全國大建設，一條條鐵路一條條電線，八十個德式師（後來沒完成就抗戰了），造橋築路開礦冶金，辦學立法開銀行建股市，整個國家都動了起來，看起來非常有希望，但是最後丟了江山。
為什麼江山會丟？說什麼抗戰或者國民黨腐敗之類的都是腐儒之見。江山哪兒去了，共產黨拿去了。
為什麼共產黨會贏？因為掌握農村，進行土地改革。
共產黨的土地改革在改什麼？批鬥地主，把地拿走，打著共產當幌子，其實是收歸國有，讓國家變雇主，人民變員工。
共產黨當然也走了很多年冤枉路，就一個現代國家而言，共產中國也是只知富強不知為何富強。但是，五四的失敗，共產黨被動地修正了。一個又一個的運動打擊，大躍進三面紅旗的亂走，文化大革命的思想洗牌，血腥粗暴地，在專制的手段中（無意）完成了掃除現代化的最大障礙。
今日的中國，已經不是幾千年來的農業帝國了。今天開始，才是德先生與賽先生可以開始大展身手的時候，才是中國革命的開始。很多百年前的巨大鴻溝已經被跨越，土地不再是束縛中國人的牢籠，而是市場與生產的縱深。那些百年前要一一建立的地基，從教育到法律，從交通到通訊，從信用制度與金融服務，通通都具備了。
五四至今百年，這個工作總算被完成。我是很樂觀的，歷史的縱深拉出來，你會發現整個五四運動只是個改革的「宣言」，甚至這個宣言還沒有提到真正要改革的問題。誠然，中國的民主不是我們想像的民主，但是這才是德先生要開始的時候。從1861年洋務運動開始，或者說從1840年鴉片戰爭開始，中國的現代化，至此才能真的開始，這一百多年並沒有浪費，把一個五千年的文明從最核心之處從根拔起再種下去，這段時間真的不長，非常非常短，短得不可思議。
所以，五四運動，經過百年打地基，現在才真的要開始。賽先生已經在過程中走了不少路，給了很多貢獻，之後就要看德先生怎麼做了。不要忘記，這兩個老外，在百年前第一次造訪時，他們的工作不是要把我們複製成他們，而是要教我們做商人啊。
以上紀念五四運動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