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窗而入的枯枝

北一女的學校日。

每一班都在熱熱鬧鬧地進行家長會。樂儀旗的表演剛剛結束,操場上還有許多正在攝影留念的家長與寶貝女兒。彷彿才落成的「維也納森林」正在舖設磚瓦,連遠在操場一角向來孤懸世外的明德樓旁,也正圍起圍籬,熱熱鬧鬧地進行著不知道什麼的工程。

司令台邊有家長帶來的小孩正在打籃球,行將改建的圖書館上爬滿籐蔓。儀隊隊員幾個一組扛著網球鐵柱復原著操場上原本的運動設施,而在光復樓旁的樹蔭下,則有許多上了年紀的家長正在納涼。

上午十點整,還有家長陸續走進北一女的大門。門口穿著綠背心的同學面帶微笑著替大家量體溫、消毒雙手;大門兩側著名的菁圃綠園,則因為交通管制的理由各自封閉。想進入今日敞開大門的校園,沒有例外,只能通過一進門迎面可見的,掛著金字「光復樓」招牌的玄關。

今天的金字沒有那麼亮,或許因為沒有太陽,抑或是殘夏的濕悶空氣,顯得沒有精神,也有些霧氣濛濛。

作為一個來關心樂儀旗,順便幫忙照照相的我,表演完畢之後就沒什麼事了。頂多是跟熟人打打招呼,再不然就是看看熱鬧懷懷舊,跟所有的老人一般,晃一圈就可以離開了事。等到下一次校園開放,再回來打招呼、懷舊,順便照幾張照片,見證這所從日據時代就建立的學校如何經過百年照樣屹立不搖。

只是,今天的這裡,有一點不同。

剛進來的時候遲到了,沒趕上儀隊隊長耍刀法。門口停滿了車,只好把車子丟在路旁,扛著大砲近了玄關,一路量體溫乾洗手,從陰暗的光復樓長廊走到盡頭,沿著校長室旁的樓梯直奔頂樓,來到了已經封閉的四樓窗前。

小窗口有人,一個素未謀面朋友的朋友在那裡錄影。很客氣的一位帥哥,大大方方地跟我分享著原本就不大的窗框與窗櫺。我伸長著鏡頭擔心影響他的視角,他移動著攝影機讓給我一點空間,兩個既不是校友也不是家長的男生彼此禮讓,也盡力把對方的身影排除在鏡頭之外。

儀隊退場後是樂隊,樂隊退場後是一片相認的家長與同學。喜歡照幕後花絮的我繼續按著快門,一旁的帥哥正在收拾器材。我念著對街被我丟下的車,照沒幾張決定先把車停好再回來補攝,於是也蓋上了鏡頭蓋,對站在一旁若有所思的帥哥點頭致謝,順便致歉。

「不好意思,剛剛快門聲音大,有沒有干擾到你的收音?」

「呃,沒差了。」帥哥看起來蠻沮喪的:「機器壞了,我沒錄到。」

真是悲傷,我心忖,同時也覺得這個特地跑來光復樓四樓的帥哥應該是我朋友的朋友,為了替樂儀旗留下最美麗的剪接畫面,特別被「安排」在這裡孤零零地掌著鏡頭。於是當下冒昧地貴姓了一番,果然大家都有一樣的朋友。我心想世界真小,不知為何沒有自我介紹,心裡想著「那今天就沒有高空視角了」,當下與對方傻笑一番,打算離開。

就在此刻,我望了一眼身邊的走廊。

除了帥哥跟我,走廊上一個人也沒有。一道泛著鏽跡的鐵條閘門欄著滿是塵埃的長廊,滿地都是殘破的雜物與垃圾。

這也難怪,聽說光復樓四樓已經被列入危樓了,這棟充滿著北一女各種傳奇、夢想與鬼故事的歷史名樓在日據時代原本只有三樓,後來加蓋了四樓。不知何時四樓地板傾斜,這裡早已封閉,再一次證明了日本人一絲不苟的個性,以及狗尾續貂之不可行。

已然荒廢的牆壁上滿是塗鴉,鐵閘門裡頭像是颱風過境後的場景。塗鴉上有著女生與女生各種說得出來與說不出口的情誼,鐵閘門後則有著被遺忘了的,也曾是光鮮亮麗或堅固耐用的檔案櫃與課桌椅。

呃,我的車,我回過神,來不及照相就連忙下了樓。跟著一群進進出出大概也不是家長的人們擠過了一樓陰暗的長廊,經過兩排面帶微笑的綠背心學生,從沒那麼亮的三個金字下離開了校園。

停好車、帶好大光圈定焦鏡,再次回到校園裡。我再度回到了四樓。

帥哥已經離開了,這次真的空無一人。拿著相機我好好拍了個過癮,從塗鴉到圍欄、從垃圾到廢棄的飲水機,每一個小地方,都透過一塵不染的鏡頭在晶片上進行光電反應,數位化,記載進記憶卡裡。

就在這個時候,我見到了一個很不同的畫面。

沿著光復樓操場內側轉角有一片外牆爬滿籐蔓,其中有幾株籐蔓已經蔓延到了四樓長廊的窗口。由於此處已然荒廢,籐蔓像是不受控制地伸進了長廊,或許因為缺乏日照造成了部分枝頭枯萎,枯黃的枝葉與尚自青綠的嫩枝共譜了季節錯亂場景。綠枝上開了花,枯枝的殘花落了一地,在長廊盡頭默默地進行著被人遺忘的,新生與老去的對比。

驀地,我受到了某種說不出來的觸動。伸出長鏡頭,透過鐵閘門的空隙拍拍拍照了好多張。

枯枝下是幾個佈滿塵埃的舊檔案櫃,或許壞了,或許是多出來的,上面貼著資產標籤。公家單位的東西是不能隨意報廢的,因此這裡變成了絕佳的暫存場所。長廊盡頭是不再使用的荒廢教室,裡頭也堆滿了雜物,像是替這剛過百歲的學校,默默地收藏著不再需要被記得的吉光片影。

照完相,我走下階梯。

四樓是光復後蓋的,因此樓梯的形式與下面三層不同。感覺起來少了點古蹟味,卻多像印象中的學校一點。三樓以下的樓梯扶手既寬又厚,滿是那種日據時代古蹟的感覺。扶手的木柄下是石牆,石牆中間有摟空金屬雕花。而在雕花的之間,則佈滿了蜘蛛網。

平常這裡應該有學生打掃的,心裡閃過這個疑問。

回到操場,跟朋友打招呼,幫忙照相,我穿過正在與親人相認的,滿頭大汗的樂儀旗同學,跨過操場來到了圖書館。

圖書館聽說快拆了,拆了之後又少了一塊印象中的場景。我拿起相機拍了一樣是爬滿籐蔓的外牆,走進了圖書館大門。

一樓交誼廳,呃,還蠻亂的,左近堆了一堆說不上來是什麼東西的雜物,牆面上掛滿了學生優秀的字畫作品。二樓校史室,呃,沒開放參觀,只能拿起相機照照那過去曾在此聯誼辦活動的,今天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大門過乾癮。心想這次還是照不全,只能等校慶再來了。

離開圖書館,穿過施工中的維也納森林,這片當年我當學生時沒有,之後改建圖書館又要被挖掉一大片的「小樹圃」,走到了巍峨的至善樓廣場前。

扇形廣場上都是坐著聊天的家長,新建大樓看起來已經有點風霜。當年來這裡玩的時候可沒這棟大樓,聽說是我一畢業才改建的。驚訝地望著這棟應該是校內最新建築的至善樓到處可見的斑駁與壁癌,這才發現,自己已經離開學生時代有多久了。

印象中舊至善樓還是危樓,之前這裡還有一個網球場。今天的危樓變成了光復樓,網球場也變成了維也納森林。新至善樓漂亮的金字塔玻璃已然陳舊,早已消失的網球場也轉移陣地,跑到大操場上跟樂儀旗搶空間。

呃,變真多。還好這裡不是我的母校,不然一定會有種強烈的外人感。想想好笑,本來就是個外人,傷感也不該是我的事。當下走到一旁依然被高大椰樹包圍的中正樓,想念過去的好朋友們,也跟躲在樹叢裡親愛的先總統蔣公打打招呼。

中正樓沒什麼變,就是老了點、舊了點,還有一樣是龜裂的牆面與壁癌。這也難怪,都多少年了,我還是高中生時它就那麼有古意,今天它還在實在該偷笑。椰子樹倒是多年如一日,唯一的差別是二十年前校慶時樹幹上掛滿了各式各樣的海報與裝飾,而二十年後的學校日什麼都沒有,如此而已。

中正樓地下室是個充滿回憶的地方,曾經有好多老朋友在這裡跟我一起玩社團、辦表演,除了校史室,這裡是另一個少數我來過很多次,來的時候也很開心的地方。當下打開相機電源,像是想逃離新至善樓所提醒的時光流逝一般,我沿著紅扶手樓梯走到地下室。

說是地下室,其實這裡採光還不錯。只是,除了一間已然變成了實習老師教室,此處其他的空間,一樣堆滿雜物。

好幾台棄置的健身房用腳踏車、空箱子空袋子、裝滿雜物的箱子袋子、破舊的乒乓球桌、壞掉的檔案櫃、又是空箱子空袋子、斷了枝的聖誕樹、廢棄課桌椅、不用的舊教材與宣導資料、更多的廢棄檔案櫃、不知道為什麼存在的報廢手足球臺、壞掉的販賣機、壞掉了的掃具、造型可愛但破了個大洞的大型布娃娃、扭曲變形的金屬摺疊椅,嘿,什麼都有。甚至還有幾台只在電動遊樂場看得到的籃球機、打地鼠機與手持板球台,竟然也被丟在這裡。

除了布娃娃與聖誕樹,其他的東西都有資產標籤。這代表了北一女之前有健身房、有設備充足的康樂室,甚至還可以打電玩。

北一女嘛,有什麼別人沒有的都沒話講。一個養得出國慶大典從不丟臉的樂儀旗隊,又讓另一個同是校友的副總統站在台上檢閱的學校,有幾台電動玩具有什麼了不起的。多少人焚膏繼晷不就為了這個,穿綠制服蹲光復樓,穿龍鳳裝加金絲長靴,在以前叫介壽路今天叫凱道的廣場上露臉揚名,依著明德、新民與至善的樓房順序走向光復樓後的大學之道。

只是,今年國慶已然停辦、副總統早已卸任、樂儀旗面臨招生危機,而那些電動機台,卻也被丟棄在這裡沾惹塵埃。

嗯,這不干我事,我又不是校友,這間地下室裡也沒有當年那些青春可愛的學姊學妹,還是早點離開比較好。我抓著階梯上的紅扶手,走到外頭跟縮在花圃中的蔣公打個招呼,再度望了一眼印象中沒有的扇形廣場、玻璃金字塔與土黃磁磚的新至善樓,準備離開這裡。

走之前我爬上光復樓的臺階,找到了那個位在光復樓長廊充滿古意的窗台邊,曾經跟一個綠衫女孩坐在上面聊天的木頭置物櫃。置物櫃已然斑駁,多年來重複油漆的表面龜裂剝離,像是一道毫不留情的傷疤,像是提醒著我當年的女孩早已消逝一般,狠狠地刻劃在我們曾經坐過的櫃子表面。就像一屆又一屆來來往往同樣身著綠衫的女孩一般,櫃子不斷地易手在每一個主人的學號與名字之間,在多年後的重逢下,多了塵埃與傷疤,少了一點光彩與榮耀。

走回了一樓陰暗的長廊,放棄了被圍起來的菁圃綠園,我在微笑的綠背心同學當中走出了掛著金字的光復樓。校門已關,只剩小門開著。我帶著滿記憶卡的照片,在陳舊與新生的印象中離開了這所自己不是校友的校園。忽然想起了肯德基的廣告,廣告中爆笑的場面哭喊著「這不是肯德基」,讓我不禁也想耍賴一下,喊幾聲「這不是北一女」。

走在濕悶的陽光當中,我再度想起了樓上的枯枝與殘花。頓時發現,嗯,這本來就是別人的北一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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