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頭,一個人

我一個人走在街頭。

這是一個清冷的禮拜天正午,濃沈的天際深深淺淺地透照著幾抹久違了的陽光。街上的行人不多,誠品門口難得地一片冷清。讓人不禁懷疑,全年無休的書店是否也在放假。

我討厭放假。放假就是監禁,放假就是無所事事地躲避人潮。放假的日子,沒有對每一天的期待與專注、沒有起落與企盼、沒天沒地的,純然浪費人生。

當然,也沒有妳。

其實不一定沒有妳。或者說,也可以不一定沒有妳。今天我出來,就是因為不能沒有妳。昨天已經沒有妳了,今天再沒有,就真的不行了。

計畫很簡單。記得以前誠品樓下有一個海報販賣部,我要去買一張向日葵田,裱好框,送去給妳。

向日葵田啊,就像妳,燦爛的金色、分明地對比、強烈的生命感覺、沈靜浪漫而一望無際。

向日葵田的風景海報嘛,絕不會難買的。沒事上街就可以看到一堆。托斯卡尼、普羅旺斯、巴伐利亞到北海道,無所不在地流行,誠品這種地方是一定找得到的。

很久沒逛誠品了,各色精品店又在大搬風。設櫃撤櫃,樓上移樓下;新舊對換,東邊改西邊。誠品這種地方不是給禮拜天中午還沒起床的人的。書店沒人、商場沒人、咖啡部沒人、連門口也沒人。走在裡頭,給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我走到地下室。

海報販賣部沒了。改成了掛著「誠品藝廊,整休中」招牌的一間空屋。

於是,我的向日葵也沒了。

熟悉的慌亂湧出來,我痛恨無計畫的盲動。接下來如何呢?禮拜天中午,上哪裡找向日葵田?

「之前的海報販賣部呢?」我不滿地問。

「先生,已經撤銷很久了喔。」文具部的小姐說。

「那麼,」我按耐住自知不甘她的事的無名火:「可不可以請教這附近哪裡有賣海報的地方?」

「你去新學友看看,」她接過我遞上的兩份05年月曆:「有誠品貴賓卡嗎?」

普羅旺斯的月曆有一張向日葵田,封面是古城堡與薰衣草;托斯卡尼的月曆也有一張向日葵田,封面是油菜花與破農舍。我帶著不滿意也不接受的,裝在之前不用錢現在八塊錢一個的紙袋裡的兩份月曆,在冷風與冬天的陽光中走到新學友,期待找到一個名實相符的地方,還我陽光下向日葵田的海報,還我這一天。

誠品文具部的小姐騙我,新學友甚至連賣月曆的都沒有。

「我知道通化街裡有賣。」新學友參考書部的小姐說。

「夜市裡?」

「對。」

「現在有開嗎?」

「你可以去試試」她說:「店名叫做『烏龍院』。」

於是我便提著誠品的袋子帶著兩份不滿意也不接受的月曆從什麼都沒賣的新學友出來攔了一輛計程車花了七十五元邊聽隨身聽邊與司機閒談景氣如何惡劣中來到了通化街「夜」市。

夜市白天就是朝市。我穿著休閒西裝與皮鞋走進一個滿是攤販的地方。賣魚的、賣菜的、賣滷味與賣廚房抹布的攤販,把連我在內的一堆買菜人擠成了一團煩躁又粗魯的稀泥。我夾在人群當中,忍著牛驥同埠雞鳳同食的異感,推擠到了「烏龍院」。

名符其實,沒開門。門口是賣現宰黑毛豬的攤販。

姑且不提此刻的我已經滿身大汗了吧,也不談我想回新學友當向日葵炸彈客的事好了,現在的狀況實在沒有什麼浪漫可言。我的托斯卡尼、普羅旺斯、巴伐利亞與北海道都已經消失了,可比擬的,大概只有曼谷、新德里或胡志明市:神祕的東方、擁擠的人潮、腥臭的味道,以及全然置身事外的無法協調。

我站在烏龍院門口,問了自己一個問題。

「放棄嗎?」

不。我不放棄。難得的陽光、難得的自由,要我這樣輕易地就放棄一片在陽光下恬靜蔓延的、金黃色的向日葵田,光是這樣還不夠。我穿過一條陰暗的小巷突破重圍,走到安和路上,忖度現實,拿出電話。

學弟說士林夜市後頭、光華戲院附近有個巷子,走到底是唱片行,唱片行樓上有個可以順便裱框的海報館。我聽到夜市兩個字就緊張,但是仍舊攔了一輛計程車,試試我的運氣。此刻我很難相信事情會如此輕易,但我對學弟的信心是夠的,他愛到處逛、他很敬重我、他的保證從未失信。他說有,就是有。

路過十八標的時候我看著河畔的台北市。陽光敞亮而和煦、微風閒散且慵懶,這是一個舒服的禮拜天。整個城市像還在睡午覺,抑或是尚未從昨夜的迷醉中清醒。圓山飯店金黃色的屋頂反射著陽光,青翠的濃蔭環抱著大直,粼粼波光映照著鮮紅色的橋,陪襯劍潭捷運站古典又現代的曲線。車子在高架橋上奔馳,我再度認識了禮拜天中午的台北。

下了車,找不到光華戲院。

路上行人都不知道光華戲院在哪裡。

學弟也沒接我的手機。

自然,我也不知道我的向日葵田在何方。

午後兩點,街上的人已經多了。我在中正路上來往了不下十遍,到處都是剛剛才出門、精神抖擻的年輕人。我一邊找光華戲院,一邊想著當年的自己,每個偷閒的週末,是什麼樣的精神。

路人都不知道光華戲院,但都願意接受一個穿著休閒西裝的人的詢問。前面左轉、後面右轉,終於有一個賣狀元糕的告訴了我答案。

「光華戲院已經倒閉了,這裡就是。」

「那……」我一愣:

「我買四個狀元糕,兩個芝麻、兩個花生。」

世界真的很有趣,我找的是向日葵田,但我知道了光華戲院倒閉;我一直以為只有啞巴才會賣狀元糕,結果也只有他告訴了我光華戲院在哪裡。

站在光華戲院舊址,我四下張望。

學弟的指示是「光華戲院附近有個巷子,走到底有個唱片行,唱片行樓上有個海報館」,附近可以被稱為巷子的地方有五條,於是我一條條走。像是一顆徘徊於電路板上的電子,在不知名的程式指引下,試圖找到一條正確的迴路。

走完了,一身汗,沒有向日葵田。

狀元糕還剩一個,我決定如果奇蹟出現,就拿它來犒賞自己。我走回熱鬧的中正路,重新四下張望。

麥當勞的旁邊是元元唱片,樓上是賣動畫漫畫的書店,我一直不相信這就是學弟說的地方,畢竟元元唱片不在「巷子」裡。不過,既然學弟開過網咖,搞不好他的意思就是要我到這裡找。在繼續打了幾通沒人接的電話之後,我決定上去看看。

有鋼彈、有福音戰士、有攻殼機動隊,就是沒有向日葵田。

再度,回到中正路,我深深吸一口氣,咬了咬牙,向「最後的選項」走去。

麥當勞對面也有一條巷子,但那條巷子又是一個傳統市場。我的理智告訴我那裡頭絕對不會有向日葵田,也不會有唱片行,但是為了那個唯一的可能性,我還是鼓勇走了進去。

我又回到東南亞了,今天是第二次了,我恨這樣的地方。

其實我並不恨市場,但我恨穿著西裝與皮鞋進市場。此外,我恨那種向日葵田與魚腥味混合在一起的形象,更恨自己竟然走到這樣的地方找向日葵田。一天兩次!

整整半個小時,我走出了那條菜市場街。

我完全崩潰了。不是因為市場,是因為「竟然跑到市場裡找向日葵田」的荒謬,以及渾身腥臭的味道。

但,就在此刻,我突然看到了向日葵!

市場口是一個小小的文具店,文具店前貼著荷蘭銀行的廣告。藍色的背景,金黃色的一束向日葵,梵谷瘋狂悸動的色彩佔滿了幾乎整張海報!流動的線條與大膽的顏色,那是向日葵沒錯,還是千古聞名的,梵谷的向日葵。

我大笑了起來。震動了四周的人。

天啊,這就是我找到的嗎?荷蘭銀行的信用卡廣告?梵谷的向日葵?

一個衣冠楚楚的人拿著一個誠品的購物袋與一個LV的公事包在禮拜天的下午站在傳統市場看著信用卡的廣告仰天長笑的場面妳看過嗎?

妳沒看到對不對,真可惜。這不是天天看得到的。

我離開了,也放棄了,我需要休息一下,找個地方證明一下自己,欣賞手上的普羅旺斯與托斯卡尼,也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緒。

天父的意志是不可測的,我突然看到了南美咖啡的招牌。南美咖啡竟然也有分店,這麼老字號的古蹟,原本我以為只能去西門町找。像是一個避風港,我用最快的速度逃了進去。

坐定、抽完菸,喝了一口咖啡之後,真實的自我才算回了神。

是時候認輸了,我看著手上的月曆,以及一個冰涼的狀元糕,認輸。

我找不到。我不知道往哪裡找才有向日葵田。

說來也好笑,今天我去了兩間書店、一間漫畫店、兩個傳統市場找向日葵田。這是一個怎麼樣愚蠢的組合啊,我怎麼沒想到去超級市場、去停車場、去傢具行找呢?

我到底在做什麼啊?

南美咖啡沈沈濃濃的香氣像是一襲帳幕,緊緊地包圍著孤零零的我,人聲鼎沸的周遭與黑褐色深不見底的咖啡,成為此刻唯一的救贖。我吃了最後的那顆狀元糕。決定跟自己開一個最後的玩笑,把兩份不值錢的月曆拿去給妳。

打電話給妳,妳在外頭。我沒辦法親口告訴妳,我在妳家附近,有兩份月曆要給妳。

於是,我寫了簡訊給妳,強迫我自己明天一定要告訴妳今天發生的事。如果不這麼做,明天一覺起床,我絕對提不起勇氣告訴妳。那這一天的一切,就會與那兩份月曆一樣,默默地被我處理掉,再沒有一點痕跡。

人生裡有許多事都是這樣,奇奇怪怪,想來不妥,於是就被自己埋葬在心底深處看不見的地方。像是一片安靜的墓園,在周遭的靜謐中,默默吞噬掉許多稀奇古怪、多采多姿的故事。

別的事情可以,這次不行。

喝完咖啡,我再度一個人走在街頭。

今天還是沒有妳,也沒有向日葵田。沒有托斯卡尼、普羅旺斯、巴伐利亞與北海道;也沒有期待中的自由與逍遙。所有的痕跡,就只是這兩份粗魯的月曆而已。

一個人走在街頭,我逛了樂器行,買了一本歌譜;一個人走在街頭,我進了麵包店,買了一條吐司;一個人走在街頭,我望著一群一群的學生,三五成群地聚散來去;一個人走在街頭,我看到了許多從傳統市場出來的,帶著大包小包的歐巴桑。我看到賣狀元糕的、擺地攤賣衣服的、賣紅豆餅的、賣雞蛋糕的;我看到成雙成對的、形單影隻的、日薄西山的、如日初昇的;一個人在街頭,我看到了許多平常我看不到的、聽到許多平常聽不到的、感覺到許多平常從來都沒有感覺到的事情。

整個世界,都在輕鬆地享受或辛苦地渡過他們的禮拜天。

我自己,一個人,在街頭。

其實,我是自由的。我並沒有被什麼牽絆。

我突然發覺。

因為我的心裡,有一方寬廣的,閃耀著金光的向日葵田。恬靜地徜徉在南歐的日光裡,不受任何現實的干擾,隨著風輕輕地搖曳,綿延直至地平線的盡頭。不用營役,不用尋覓,我的向日葵田,一直都在我的心裡,誰也奪不去。

我笑了,經過了一天的尋覓,獨自走在街頭的我,終於找到了向日葵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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